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期 待
师陀
在这条街上,我忽然想起徐立刚的父亲徐大爷同徐立刚的母亲徐大娘了。徐立刚是我少时的游伴,据说早已在外面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被枪杀了。
我站在他们家门前想敲门。好几回我伸出手又缩回来,忍不住去看街上。云霞的反光更淡下去;猪仍旧在寻觅食物;孩子早已跑过;卖煤油的木鱼声越来越急,越响越远。街上没有人了。
“砰,砰”终于我敲门,随后,一阵更深的静寂。门闩响着,门呻吟着开了。步履艰难的两位老人出现在门前。
“哦,马叔敖真的是你吗”两个老人同时喊。“进来,进来,别站在外面。你怎么不先捎个信来。”我没有方法说明他们多快活。他们说着同时奔出来,鸡被惊吓得满院子跑,他们也顾不得管了。
我们全坐下来。
“听说你也一直没在家,你这些年你都在什么地方?你看见过立刚没有?接到过他的信没有?”她的老眼游疑不定地转动着,随即加上一句。说着她站起来,一件别的事情分明又引动她了。
“你又……”徐大爷可怜地瞧着他的老伴,从他的神色上,又很容易看出他在向她乞求。
徐大娘干脆回答他:“你别管。又不是你一个人认得字。”
“可你这是干什么呀?你这是?”在绝望中,老头子的声音差不多变成了呜咽。现在我仔细地观察徐大爷,徐大爷也老的多了,比起徐大娘,我要说他更老了。他的眼睛也就更加下陷,在昏暗中看去像两个洞;头发更少更白,皱纹同样在你脸上生了根,可是比他的老伴徐大娘更瘦,更干枯,更惨淡;衣服是破旧的,要不是徐大娘催逼,穿上后决不会想到换的;纽扣——自然是早晨忘记了,上面的两颗你没有扣上。精神上的负担给人的影响有多大呀,徐大爷在我对面几乎始终没有做声,眼睛茫然向空中瞅着,慢吞吞地吸着烟。烟早就灭了,可是他并没有注意。
徐大娘可不理他,一直朝里边去了。一会儿,徐大娘回到网凳上,手里拿个布包,一个一层一层用布严密包起来的包裹。“这是立刚的信,”她说,一面把布包打开。
徐大娘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打开,剥开一层又是一层。最后有几封被弄污、被摸破的旧信从里头露出来了,人很容易看出好几年来她都谨慎地保存着,郑重地锁在柜子里,每遇见识字的她就拿出来,它们曾经被无数的手摸过,无数次被打开过。
“你看这一封,”她从其中拣出一封顶龌龊的。“他怎么说”
我忍着苦痛把信接过来。这一封是从一个煤矿上寄来的,虽然我很不情愿,也只得存着为了满足一个孩子的心情从信封里抽出信纸,慢慢地读着,生怕漏了一个字……
这些信的内容徐大娘大概早已记熟了,只要看信封上的记号她就准知道里面说什么了,但是她的老眼仍旧毫不瞬转地盯着我,留心听每一个字,好像要把它们捉住。很可能,这些字在她听去很可能一遍比一遍新鲜。
于是第二封,从湖北一所监狱里寄来的。
“好几年前头,”她叹息说,“他蓦地里写了这封信,教家里给他兑钱。”
第三封,最后的没有发信地址的一封——
我念着,手不住地抖着,这简直就是一封……,哎……
“他为什么说不回来了呢”徐大娘怀疑地问我。“一千个好不如一个好,外面再好总没有家里好。”
大家都不做声。她的目光转到别处,望着空中,泪源源滚到老皱的脸上来。她哽咽着,颤巍巍地举起手去擦眼泪。
难言的悲恸,强迫我走开。我的眼睛转向旁边,看见桌子在我进来之前已经抹光,桌面上整齐地摆着四双筷子,先前我没有注意。这当然不是给我摆的。
“你们有客吗,徐大爷”我低声问,打算作为告辞的理由。
徐大爷始终沉浸在他自己的哀愁中,不可知的思想中,或幻梦中。
“没有,没有客。”
老人抬起头来懵懂地瞅着我,后来终于明白我的意思,翘翘下巴指着筷子,用几乎听不见的干哑声音说:
“那一双是我外甥女的,她来住几天。这一双是……是她给他放的。”
请想想两个老人的惊慌吧,当我终于硬着头皮站起来向他们告辞的时候。
天不知几时黑下来了。我穿过天井,热泪突然滚到脸上,两个老人从后面追上来,直把我送出大门。
两个老人继续留在门口,许久许久,他们中间的一个——徐大爷在暗中叹了口气;他们中间的另一个——徐大娘说城门这时候大概落了锁了。
一九四一年十月四日
——选自《果园城记》(有删改)
1.文中划线的句子所描写的环境有何特点?其作用是什么?请简要分析。(4分)
2.“徐大爷在暗中叹了口气;他们中间的另一个——徐大娘说城门这时候大概落了锁了”这句话体现了徐大爷和徐大娘怎样的复杂情感?(4分)
3.本文题为“期待”,如何理解其内涵?有什么作用?(6分)
4.有人说,师陀的小说单纯而又复杂。请结合这篇小说的内容探究这句话的具体内涵。(6分)